开元江湖录之东都狼其六
朱剑秋送别了杨宁之后，独自回到了栖身的水榭。当时天色尚早，只有下人们在府上忙里忙外。还好，没碰上那位难缠的赵大小姐。朱剑秋如释重负般关上房门，长舒了一口气。
水榭外的园林十分雅致，竹翠兰香，水光氤氲。朱剑秋走到水榭外廊盘膝坐下，凝视着那一方如镜的水面出神。他知道这次的隐秘任务非同小可，而现在的境况是许多方面没有任何线索。尽管如此，他依然不能在将士们面前露出任何的慌乱。军心，影响到整个计划的成败。
勾起明教和丐帮的争端，让蛰伏不出的明教浮出水面，这是朱剑秋安排的第一步。若明教真的中计，在长安地面上与丐帮明争起来，那么一切都迎刃而解。现在他期望的，只是杨宁能做的够好，他的行动能勾起丐帮的怒火。
一旦明教从暗处走出，那么下一步就是了解明教的意图。凌烟阁上黑衣人所说的三十二字，预示着这个阴谋不会是一朝一夕酝酿出来的，那么明教又是为了一个什么巨大的目的，策划了一场如此隐秘的行动？
“陆危楼…若我是你，现在将会做什么？”他喃喃默念着，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
也罢，还是静待杨宁的佳音吧。朱剑秋紧皱的眉头忽而舒展，嘴角微挑，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听着清晨坊间的车声人语，他探手从白袍的长袖中拿出一支竹笛。墨黑的笛身在朱剑秋修长的十指轻捏之下，缓缓送至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一曲“清流”，仿佛置身云飘雾缭的山间。清泉破石而出，流过山涧青石，淙淙而过。溪边鸣禽嬉戏，却并不显得杂乱，正如古诗所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笛音清亮婉转，却不失空灵大气。笛声之中，诺大的庭院似乎整个被搬到了山间，远离尘嚣，使人心旷神怡。
清流之后，朱剑秋没有停止吹奏，而是长吸一口气，再奏起了一曲“乱阵”。
与轻松舒缓的“清流”不同，这曲“乱阵”相传是当年英公李勣（*注）所作。秦王李世民东征西战，拜李勣为唐军军师。当日秦王亲率铁骑与王世充血战，李勣站在山崖之上，远观唐军铁骑英伟，秦王骁勇，杀敌于乱阵之中，心潮澎湃之下作出这曲“乱阵”。而这支以秦王心腹大将和亲兵组成的骑兵，正是后来威震天下的天策铁骑！
笛声悠远而空忽，恰似雄鹰翱翔于战场之上；继而咄咄逼人，密不透风，好似铁骑突进，密如山崩；之后笛音纷繁，却不迷乱，仿佛乱阵之中喊杀震天，刀去剑往；最后归于平静，激战过后，血流漂橹，天际山峦之上一抹血色的残阳映在沙场，壮烈而萧瑟。
朱剑秋就这么不知疲倦的吹奏着，一曲接着一曲，不知不觉中，时光流逝。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朱剑秋腹中隐隐有些饥饿。他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晚进赵府开始，除了一些清酒，几乎粒米未进。奏完最后一曲，他用长袖反复轻轻擦拭着墨黑的笛身，才再次把竹笛纳进袖里。
笛音方落，水榭的门外又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诸葛公子，小姐差我来问你，是不是饿了渴了，要是饿了渴了，就吩咐下人马上去弄去。”丫鬟的声音清脆，听上去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朱剑秋回想起自己昨晚屡次的敷衍，确实显得有些无礼。又想起昨天夜里一个小姑娘孤伶伶的站在水榭门外，得到的确是自己不冷不热的回应，朱剑秋隐隐有了一丝内疚，忙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位怯生生的小姑娘。她身着一袭桃红的短小襦裙，红绳扎起两条马尾般的长辫，双颊上还微微透着一点赧红。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朱剑秋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呆呆的扶着门框，半天才说出一句“不饿”。
那小丫鬟有些失落的应了一声，黯然的神色溢于言表。朱剑秋不知所措，只能随手带上门。
“咣”的一声，朱剑秋一惊，却看见小姑娘一脸大怒地站在门前，双手叉腰，显得很是生气。
不等朱剑秋从慌乱中安稳下来，小姑娘连珠炮一般的口舌就率先发难了：“你说你装什么清高，长的俊俏就目中无人了！小姐难得对一个男子这么深情，她想见你，又怕你不愿，差我来传话，你却好，一个面都不愿露，哼，小姐心气高，看不上那些猪狗般的男人，无奈几次招亲，却成了我们小姐刁钻任性，我最看不得人诋毁我家小姐了，我…呜呜呜…”
朱剑秋方寸大乱，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本来文文静静的小丫鬟居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最后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朱剑秋也算上过沙场，自问面对气势汹汹的敌军都没有一丝胆怯，而现在的自己却慌乱得不知做什么好。
“那…那，小姐在那？我去见她。”朱剑秋束手无策，只能这样说道。
“真的？”仿佛乌云散尽，重见日光。小丫鬟抬起头，一脸的欣喜。朱剑秋低头无奈的看着那张先前还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脸。“嗯，带我去见她吧。”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步履沉重，好似走向战场一般。小丫鬟连蹦带跳，而朱剑秋步履维艰，两人对比鲜明不已。
走过漫长的回廊，又从不知多少厅堂前穿行而过，丫鬟在一扇胡桃镂空的精致房门前停下了脚步。朱剑秋一愣，继而长吸三口气，从容呼出，在房门前站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气，似乎正是从房内飘出。
朱剑秋鼓起勇气，气沉丹田，继而朗声说道：“小生诸葛秋求见小姐。”
“诸葛公子——”朱剑秋话音刚落，就见那两扇木门突然洞开，赵家小姐几乎是飞身而出，一下子扑在朱剑秋怀里。
朱剑秋险些没有站稳，急退之中下意识的搂住了那团带着淡淡槐香的温热。那样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中，朱剑秋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只觉得脸际发热，一直烧到耳跟。
他低头看去，正与小姐四目相交。秋水一般灵秀的眸子微微睁开，其上，是那如弯月般的黛眉。粉白的脸颊上，正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更显柔媚。“你终于肯见我了！”赵家小姐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她紧紧抱住朱剑秋的腰身，欣喜的说道。朱剑秋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了搂住赵家小姐的手臂，一边暗暗使劲，想要挣脱。无奈对方是一介女流，自己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无助的看着身边那个带路的小丫鬟。丫鬟正站在一旁，捂着嘴一脸坏笑。
“小姐喜欢…槐花吗？”此刻的朱剑秋正坐在小姐的闺房之内，衣衫有些凌乱的他略显拘谨，半晌才发问道。
“回诸葛公子，是啊，茹雪从小就喜欢槐花的味道。”赵家小姐坐在绣床上，笑盈盈的看着朱剑秋。
“嗯，茹雪，冰清玉洁如皓雪，小姐的名字很好听。”朱剑秋如书生一般款款而答，更显英俊不凡。
“公子，茹雪为你斟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小姐站起，走到闺房正中的桌边，兰指轻轻握起那把小小的紫砂茶壶，蜜色的茶液流出，注满了那只小小的茶杯。
朱剑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来长安之时，见城南二里有一片槐林，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盛开吧。”朱剑秋淡笑着说道。“不知小姐是否空闲，愿和我同去赏这最后一树芳华？”
赵茹雪显得很是高兴，朱剑秋结果了她递来的茶杯。“好啊好啊，只是…”她的神色很快暗淡下去。“爹在家的时候，我都不能出门，唉…”朱剑秋一脸的惋惜，说道：“啊，那真是可惜了…这最后一树槐花…”
“不过，明天也许有个机会。”小姐水灵的秀目睁开，又似看到了希望。“这几日午后，爹爹总要去城东办事，只为…”赵茹雪突然捂住嘴巴，停住了话语。
“公子，恕我还不能告诉你。”她一脸歉意的笑了笑。“明日午后，兴许爹爹不在，我们可以一起…”
“一言为定。”朱剑秋微微有些高兴。赵茹雪见朱剑秋似乎并不排斥自己，也是欣喜异常。
和她给朱剑秋的第一映像完全相反，赵茹雪其实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子。言谈之中，朱剑秋渐渐开始赞同她的想法，那摒弃铜臭和世俗的气概，只怕男子都难比及。
“公子的笛声，真的很美…”
“哪里，胡吹而已。”
“不，茹雪在笛音里听到了公子的真心…一颗包容天下的心…”
朱剑秋沉默不语。难道，这个女子正是他遍寻不到的知音？
…
天色微暗，已近黄昏。
水榭之内，只有朱剑秋孤身一人。屋檐的黑暗里，突然闪出一个人的身影。
朱剑秋依旧是一袭白衣，站立在水榭的外廊之上，任凭晚风拂动他头顶束发的书生儒巾。
“明日午后，城东。不可走漏风声。”
“是，军师。”
“切记，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属下谨记。”
如同骤然刮起一道凛风，那栖身在黑暗中的人一闪，失去了踪影。
“槐花…还在开么？”朱剑秋眺望着南边的天际，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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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1
